野草，无边无际的野草。
这个村子，荒废了数年之久。
封少仪挥指切开帘子一般的爬墙虎，木门和房子连接的部分已经被虫蛀的不成样子，还好现在是冬天，盛夏的这种屋子里，各种蚊虫恐怕是无孔不入。
桌椅上没有任何东西，有价值的挂画、纪念品和任何可能的装饰都给拆了下来——这一点，可以从墙上的擦痕看出。
“村民应该是主动放弃村子，不似被人强迫。”
封少仪上上下下转悠一圈，没发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，这就退了出来。
这里不下雪，满眼的枯黄色，却是比白茫茫的一片看起来更加萧瑟。
眼前的可能是村子曾经的集会所之类的地方，远处，有一只立在杂草里，披着褐色毛皮的兔子，好奇地看着两人。白巫向它招手，兔子便蹦跳着过来，主动伸头给她揉搓，看来此地远离人类太久，动物都不对劲了。
如果能把这些杂草清理一下，再给这些房子整修一番，封少仪望着从村子边流过的河流，冰期一过，流量还会加大，到时候这里算是一个不错的定居点。
剩下的地方能弄个小庄园，在田地里自己重一点麦子玉米什么的，也是安逸的生活。封少仪看着幻想中的景象出了神，爷爷的前半生，过的是不是就是这种日子？不，爷爷是卖身给人当长工，必然不会如此惬意。
“……爷爷……”
过上了这样的生活的话，得跟着谁过呢？
她瞟了一眼还在揉搓兔兔的白巫，不，和这家伙一起生活，疯掉是迟早的事情。
“你爷爷还活着哦。”
“对啊，你感觉得到啊。”
封少仪看着正把兔子举过头顶转圈圈的白巫，才惊觉，原来她和自己一样，也只是被卷入这场风波的小人物。
“阿巫，等事情结束以后，你怎么办？”
“我？”白巫放下兔子，睁大一双清澈的玻璃眼睛，“我会一直一直，陪在你的身边。”
“为什么这么说？”
“诶……剑鸽每个人不都有一把白剑吗，你的那一把应该是断掉了吧。”
封少仪撇过头呸了一声，起身就往村子深处走去：
“这不是很好猜吗？你以为我想用手指头戳人？”
“不是猜，我感觉得到哦。”
“啧。”封少仪皱起眉头，“白树不就是你的狗腿子，你感觉得到，也很合理啊。”
白巫只是笑笑，跟了上去。
在外讨生活的游侠、驱魔人和各种神怪职业者们都知道，正午和午夜是邪祟之物出现的经典时间，这里的邪祟之物指的可不是妖怪这些，而是比妖物更加禁忌的东西。
方壶城出版过一本《编制外除魔人指南》，虽然逮着十个荒境人，六个能把方壶骂的狗血淋头，但大家不得不承认，这本书确实是好东西。业绩有话，读完除魔人指南，就算是半个专家，可以出去骗、赚钱了。
书中的妖邪，便是负面荒魂、未被分类的妖怪、禁忌产物的统称。
一片地方出个把个为非作歹的邪祟是很正常的，但这个村子……非常干净，放眼望去，只有远去的孤鹰、林间的小兽，万物霜天竞自由。
两种情况，一种是这里真的是什么圣地，或者人烟气息极其旺盛，或者……
“……脏东西，或许被汇聚在了一处。”
封少仪手中的剑气凝结成了罗盘似得阵图，大地之下，是无数交织纵横，最终汇聚在封少仪足底的剑气。
虽然完全没有妖邪的存在，但“寻影觅形”找到了其存在的痕迹。
能够在偷袭下夺取白巫三成魂魄，这在咒术中也算是有所成就了，毕竟能被称为“邪”的玩意，多半是已经失去理智，只会凭借本能驱使法力了。
最终，随着剑气的交汇，两人站在一座高耸的木质三层建筑面前，封少仪手中的罗盘中，天狼星直指大门。
好死不死的，这建筑是剑鸽的驻扎所。
“又是我来擦屁股？”
封少仪有预感，这也是剑鸽搞出来的破事。
“阿巫，等等我破门进去，你再把周围封死。”
白巫点点头，右手食指戳上左臂内侧，左手则是捏成一个兰花指，右手食指沿着静脉一路往上，抵达左掌掌心，接着，就又是快到看不清动作的捏决。
封少仪真的有点不太明白，一个人偶，体内哪来的血管筋脉。
“手决只是为了集中精神。”
“你也会溜号么？”
“呀，这个……以前是不会的……”
白巫已经准备好了咒语，正低下头，用袖子遮住口鼻做害羞状。
“我没在夸你！”
就在封少仪喊完这句话时，整个驻扎所外都被扭曲光壁笼罩，下一刻，大门碎裂成无数碎片，封少仪心知面前的可能是一场恶战，当即火力全开，背后逸散出的气流将整个房间映照成了幽蓝色。
然而，屋内空空如也，只有几张士兵用床，武器架上也没有兵刃，柜子书架也没剩下东西。唯一不同的是，封少仪在墙上发现了已经氧化成黑褐色的血斑，以及在通往二楼的台阶上，有着深深浅浅的刀剑痕迹。
这里确实有场战斗。
这些剑鸽的剑法还有些稚嫩，即使被当地长官精神控制，其剑法在封少仪眼里，也相当可笑——毕竟强大的剑鸽也不太可能被指派到这种穷乡僻壤。
“哼。”
封少仪跨步上台阶，却被身后的白巫拉住手：
“我看红鸽子都是可以剑气外放的，你不先放几条出去探探路？”
“笨啊你——”封少仪伸手在对方额头上轻点一下，“他是正练，我是逆练，我的剑气没法不依托外物而存在，即使灌进地里墙里，威力也会大幅衰减。”
“啊，我看你把剑气埋在那些鸽子身体里，还以为……”
“人体是人体，东西是东西，要是我的肉体还在，或许能更进一步，可惜，我现在就剩不到半个身体了。”
她小心翼翼地上了楼，一股恶臭扑鼻而来，一具完全白骨化的尸体横躺在地板上。他被砸断了三根肋骨，脑壳上裂开个大坑，身子底下糊着一团各种体液混合而成的恶心粘液，看起来像是被钝器猛烈敲击致死。
“不是死于内战，而且已经白骨化了，不该有这么大的味道才是。”
“蓝鸽子，看这个脚印！”
封少仪跟随着白巫的声音，在通往三层的楼梯前发现了一串脚印，那人的重量几乎要压塌木地板，脚的尺寸也难以想象的巨大。
不好的预感。
震动。
一个粉色的巨人，正和自己对视。
一只麻雀，站在楼梯顶端，他的面部有一半已经腐烂，浑身上下只在裆部系了一条裤子，腹部的褶皱里勒出一道道红痕，一身的烂肉都颤动着，发出互相敲打的闷响。尸体并未呈现出巨人观，或许，它已经死去了数年之久，只是被邪恶力量操控，没有腐烂。
这也就意味着，剑鸽的计划开始的时间，比自己想象的要早。
封少仪心中一阵交通，她当然知道麻雀只是没能通过考验的孩童，是受害者，但……
它肥硕的身体如战车一般淌下来，封少仪轻点地面，避开这次攻击，恶臭的源头，就是这只麻雀。
不过是一个尸体，对付它甚至不需要随形剑，随便挥挥手就能将其碎尸万段。
封少仪这么想着，却什么也没做。
砰地一声，木地板给砸出一个大坑，封少仪往后空翻躲避，无奈下飞身抽出一剑，剑气沿着地面前进，钻进麻雀身体。它的表情登时扭曲起来，发出凄厉的哭喊声，声音像是猪崽儿，又伴着些许童音，令人不寒而栗。
“他妈的！谁！出来！推个娃娃当挡箭牌算什么本事！出来！”
锃朗朗一声，白巫镰刀出鞘，半固态的黑色血液从麻雀肚子里流出来，疼地它乱打一气，白巫踏起怪异的，巫祭舞蹈一般的步法，镰刀不断挥舞，在麻雀身上开出一条条伤口。
她生气了。
“阿巫！”
“我族的秘术，怎能遭到如此玷污。”
白巫擦去刀上的血，转身欲回到封少仪身边，却没想麻雀是死尸之躯，纵使失血过多，也有一口气吊着，它扬起拳头，狠狠地袭击少女的后背。
这一刻，封少仪抛却了心中所有的挣扎，剑鸽的罪业也好，麻雀的身世也罢，都化作一缕缕剑气钻进巨人的身体。剑虽无形，在血液中穿梭却是重若千钧，操纵麻雀的能量，也被搅碎地七零八落。
麻雀被强行摁在地上，膝盖猛砸地板，扬起一片尘雾。
“擒影灭形。”
剑气噗噗噗地暴射而出，在麻雀身上开出无数窟窿，将它的身体裂成无数碎片。
她跨过巨人的尸体，手指轻点楼梯旁的墙壁，拖出一条细长的裂痕。
无论是什么邪祟盘踞在第三层，封少仪都决不轻饶。
但——
“你是……封长修的……”
潮湿而幽深的声音，从眼前的这个扭曲的生物身体里传来。
它究竟是什么东西，连封少仪都说不清楚，或是说，世间真能有如此丑恶的东西存在？
那是一颗扎根在木质地板里的低矮的粗壮大树，它透体呈现铁灰色，舒展的枝条则是病态的奶白色，仿佛随时都会滴下粘稠的液体。无数黄色的小晶块粘附在树皮上，主干上裂开一张大嘴似得破口，其中隐约可见动物下水一般的内脏，浓黄的汁液在里头翻腾。
声音，就是从内脏里传来。
“是，你又是什么？”
“我是剑鸽。”
“！”
“不要惊讶……封家的孩子，回答我，我遣去的人，是否把事情都说明了？那些孩子，那些被深埋的目的，是不是都被捣毁了？组织这么晚才回来，是为什么？”
“我……”
封少仪一时语塞。
“你……你是如何与我族共生的？！”
白巫惊呼起来，她上前摸了摸剑鸽的枝条，这触感，是白树无误。
“啊，你……”剑鸽也认出了白巫的身份，“罢了，我也忘记了究竟多少时日，那时，我误入一个奇怪的地方，发现了巨人和孩子们的坟墓，回来时遭人暗杀，我虽被打败，却被自己的白剑刺入胸膛。
“我以为当时已是必死之局，就让手下快走，贼人杀死了我，就占据这里。但当晚，我的白剑被露水滴中，你们瞧——”
它伸出一根枝条指向天空，正好有一个破洞。
“我们本来打算糊上这个洞，没想到，它救了我的命。我与白剑便奇妙地共生了，于是，我操控新的身躯，杀死刺客……但我毕竟是个怪物，此地恐怕也被幕后黑手注意，我用本来的声音召来村民，让他们收拾细软跑路，自己坐镇这里。”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
封少仪坐下来，对树人行礼。
“不过，你也不必为我伤感。变成白树，我才理解了妖剑的奥妙所在，本来我打算组织的人过来，把研究成果公之于众，不过这里，就先告诉你啦！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思能控制，还不是妖剑的最高境界！”
“最高境界？”
“是了，妖剑的最高境界，不仅可以控制同样练习妖剑的剑鸽，更是可以控制任何生物，乃至让整个世界，都处在控制之中！只是这是在太过骇人，落到居心不良者手里，危害太大。”
“控制一切……然后呢？强如封少端，也不可能控制所有剑鸽，妖剑有这个本事，使用者可没有。”
封少仪摇摇头。
“不错，所以白树要控制一切，就必须要有数个‘神经中枢’！”
封少仪猛然一震。
“中枢……”
“对了，而且神经中枢的角色，只有白树才能担任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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